2024-9-30 01:27 /
1.为谁而作的……

2023年9月,一本名为『堕天使拷問刑』的推理小说复刊,其作者还特地撰写了名为『針女』的全新短篇。比之作品中肆意穿插的恐怖文化炫学,弥漫在故事之间的诡异氛围,接连发生的不可解谜案,笔者更为钟意其在作品的最后所展现出的,那一抹极其纯粹而动人的情感。

这位以作品『殉教カテリナ車輪』于1998年的第9回鲇川哲也奖获奖出道,陆陆续续写了13本小说之后,因为一些争议,他便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多年未有新作产出。但现在,早年的事端似乎得到了结局,让他重回到了创作的赛道上。
他是一名推理小说家,一个恐怖作品爱好者,一介在银座举办过个人画展的西洋画家。

其名为——

飞鸟部胜则。

2.不断倒退而来的……

诚然,笔者绝对算不上是喜欢飞鸟部胜则的那一类读者。甚至于,笔者一定程度上对于飞鸟部胜则作品中的很多地方颇有微词。

比方说,换汤不换药的某个叙述性诡计——虽然包括饭城勇三在内的一些评论家有聊及,对于同一个诡计进行“构造上的变体”,以实现在反复使用中缔造意外性这点,确实是未来推理小说诡计设计的出路之一。不过,接连在自己的作品中反复应用同类型的诡计,在阅读过程中造成的审美疲劳也确实给笔者的阅读观感带来了相当的疲惫感。

先前笔者曾多少有自嘲过,自己擅长写的评论多为综述类杂谈,亦或者对单一作品进行拆书而后分析。也因而,笔者的评论杂谈多为系列作品论或者作者论。

因为笔者喜欢在阅读过程中,寻找作者在不同作品中出现的“重复技巧”。例如三津田信三老师非常钟意的“追逐战”环节,黑暗氛围的侵染,永远在其背后不现真身的妖物形象;再比如小林泰三那几乎标志性的电波对话,米泽穗信时常贯彻其作品间的阴郁表达、纸城境介对于“推理辩论”的执著等等。

作家们在不断创作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会将自己惯用的创作技巧显露在其作品之上。不断阅读的过程,既能感觉得到作者的创新所在,也能在不同的作品之间窥见那些贯彻始终的东西——或者是一贯的表达,或者是反复使用的情节安排,又或者是钟情的人设,甚至可以是单纯的高潮场景设置。

毕竟,一个创作者总是会有自己擅长的创作领域,而在这个领域里又存在有自己的优势“项目”。

笔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将这些“重复”之处一一拾取,并加以总结分析后便可以写成文章。这一过程对于笔者而言,也是整理自己思路的一个过程。

不过,对于飞鸟部胜则而言,这样的整理其实不需要太多的思考。他自己已经在作品中非常鲜明地展露了自己所擅长的每一个元素。

从不缺席的艺术炫学,一个或几个老梗包装而成的解答,同质化的叙述性诡计,时而有之的伏线回收,怪异猎奇的氛围渲染,恐怖or推理作品的碎碎念,狂气而偏离常规的人物行为逻辑,以及相当纯粹的情感描绘。

纵使每一部作品都涉猎了不同种类的推理元素——死亡留言、不在场证明、失落环节、暴风雪山庄、机械诡计、心理诡计等等简直一应俱全,且引入的方式各有不同,甚至不乏许多光是看上去就颇具趣味性的谜面设置,但是当看到结尾的时候,基本上会是现在看来相当地味的解答,此间存在的巨大落差时而令笔者苦笑。

而且很多时候,笔者看到后续的叙诡揭露之际,也鲜有本该到位的意外感——更多的则是“原来如此”的无感。因为飞鸟部胜则对于叙事性诡计的盲点设置偏向于同质化,多会聚焦于实际意义的who层面,对于案件的具体破解其实关联性不大。当然,也偶有一些偏颇的盲点设计,不过依然对于整体而言,并非是让整个故事达到在反转后能焕然一新的程度。

在总结出了上述的要素之后,笔者有关推理部分的剖析就结束了。或者说,这部分对于笔者而言,没有想要进一步进行剖析的地方。更何况,在黄金の羊毛亭博客里,已有对于飞鸟部胜则每一部作品的技巧分析,在笔者看来,已经算是非常全面。笔者不太想要拾人牙慧,也不觉得自己能给出胜于羊毛亭的分析。再者,本身飞鸟部的诡计设置不见得多么精巧新奇,但在有些作品中,笔者倒是钟情万分。

原因无他。

单纯是喜欢飞鸟部在作品间营造的一些氛围与场景。

3.在梦与虚幻间来回的……

飞鸟部胜则不仅仅是一位推理小说家,还是一位西洋画家。他办过个人画展,有自己的画廊。在他作品中穿插的碎碎念亦可看出,他对于恐怖、推理类的小说电影等的阅历相当之多,在其一些作品中,更是出现了怪物元素、恶魔学、宗教炫学等要素,以作为剧情的填充,乃至是主题。

大抵就是因为自己的职业使然,飞鸟部胜则在自己作品中一定会设置艺术相关的场景、角色和关键的意象。

对于创作者而言,没有什么比自己身边的一切能更为简单直白地成为创作的取材对象了。

飞鸟部钟情于在作品中对各类绘作进行描述与炫学,更会对其做意向分析,仿佛是在开专门的艺术讲座一般,借着自己笔下角色之口、心理喋喋不休地畅谈对于一些艺术作品、名家的见解,并以此作为剧情的填充物贯彻其中。

也因而,虽然飞鸟部胜则很多作品中所展现出来的猎奇与鬼畜情节,多少与白井智之、平山梦明等人不同,其笔下的恐怖与猎奇更为多样化一点,在程度上也与前面提及的创作者有所分野。

当然,上述讨论元素过于驳杂胡乱了,且让笔者从头分析——

若说早先其创作的本格推理作品特质的话,便是尝试着将图像学与推理设计相结合。此点在其出道作『殉教カテリナ車輪』中有所体现,其针对两幅画像展开的推理推动情节的展开。

飞鸟部在作品中借由角色之口表示,所谓的图像学分析,在某种程度上跟所谓的推理小说很是类似。画作就是谜团本身,而参与分析画作的学着自然扮演的就是侦探本身。

对绘作本身进行推理进而破解案件的设计也在后续作品『バベル消滅』中有所延续。在该作后记中,飞鸟部引用了《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一句少女的言语——“没有画也没有故事的书,一点用处也没有。”

或许只是单纯被这句话感染到了而已,笔者觉得如果真是如此为此而创作的作品,那么飞鸟部胜则老师确实是一个有趣的人。

虽然飞鸟部胜则早期会把自己的画与小说相结合。不过根据他的说法,画是在小说之前完成的。图画并非是为了小说而画,而小说也并非是为了说明图画而写的东西。故事与画结合,同时存在且互相结合,颇有浪漫的质感。

实际上,推理小说本身亦是幻想文学的一种。虽然其中的一些流派与作品具有足够的文学性,且亦可反应现实本身,但依旧改变不了其本身的属性。

在之后的作品之中,飞鸟部胜则逐渐转向将绘画作品中的意象云云塞入到推理的过程之中,时常能构造出令个人比较中意的情节、动机或者相关表达。

在作品『冬のスフィンクス』中,飞鸟部以虚实交错的模式把故事一分为二,仿若梦呓一般的情节展开,将幻想中的暴风雪山庄案件与现实之中发生的谜题结合,情节之间互相交错,幻想与现实的分野经由主人公的视点被模糊。作品标题中所提及的“斯芬克斯”则被当做主题的意象贯穿了全文。

不过,对于意象的使用,最令笔者印象深刻的则是以名侦探的物语为主旨创作的『レオナルドの沈黙』这部。这部作品开篇明义是一部讲述名侦探故事的作品,其核心案件便是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千里眼谋杀案。

案件本身的设置是一个比较常见的谜面。无论是欧美还是日本,都早有创作者挑战过类似的谜面。而其中牵涉到的受害者,则又是一介画家,其中还出现了“颠倒”的元素。可谓是夺目的天谜。

当然,在那个解答出来后,即便笔者预料之内的有所失望,却还是对这个标题的意象所指而感到有趣——就像先前所说的那样,是独属于身为画家的飞鸟部胜则才能撰写而成的神动机。

早先笔者给以三津田信三的作品评论中,有言及神动机对于推理作品设计的优势所在。推理类作品的解谜点一般会设计在who(凶手)、how(手法)和why(动机)上。相比于前两者,why(动机)层面的挖掘其实不似想象中被情财所困而没有新意。实际上,在特殊情况下,依据不同条件而理所当然形成的,迫使凶手犯下案件的动机可以千变万化。而神动机的设计也自然可以带来不亚于优质的who和how所能引发的意外性。

当然,一部分原因自然也是飞鸟部胜则的作品其实在熟悉其惯例的诡计设置后,自然而然就失去了常规的who与how的意外性。因而对于why层面的揭露与设计,反而逐渐跃入笔者的视野之中。

另外,要说笔者最喜欢的飞鸟部胜则笔下的神动机,则应当是作品『バラバの方を』。这部作品共分为三章。第一章依靠群像风格的多角色视角与一以贯之的凶手视角穿插,成功营造了鲜明的slasher风格,读来相当爽快。第二章则是调查与各种围绕化作的艺术谈。第三章便是揭露真相——虽然锁凶的逻辑和伏笔本身都很简单,但是在凶手某个极具狂气色彩的行为之上,飞鸟部胜则通过贯彻自己的艺术理解并与角色处境结合,呈现了一个决然只属于本作的神动机。而结尾部分则更是一笔入魂,让整个故事堕入了仿若怪谈风味的心理恐怖世界之中。

聊及此处,又不得不谈到『鏡陥穽』一作。本作在笔者看来,是相当有质量的长篇怪谈推理小说。其中确实存在有解谜的部分,但同时整个故事又仿若是一部冗长离奇的怪谈,充斥着不可言明的怪物与肢体交错而成的body horror情节。老实说,笔者相当喜欢本作的氛围。一切自异常而起,角色们在狂乱的发展中肆意奔走,而最终却又以一个相当富有余味的对白结束。

当然,飞鸟部不止写过怪谈幻想小说,同样创作过具有科幻风味的怪物小说,也就是『ラミア虐殺』。虽然仍是有在暴风雪山庄模式下展开的推理情节,不过一切从中途揭露怪物设定开始,便一路暴走,诚然是令笔者阅读之时有些苦笑不得的(不过挺想看看本作改编成AVG会是什么情况的)。

另外,在『砂漠の薔薇』中,飞鸟部借着角色之口,对一些恐怖的意象做了解读。而在作品『誰のための綾織』中,他又以“蚂蟥女”作为怪谈的意象,缔造恐怖的氛围;还在『堕天使拷問刑』中,强插了一段恐怖作品谈——由此可见,飞鸟部胜则同样对恐怖作品情有独钟。

江户川乱步曾经在自己的评论中指出,推理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与惊悚本身相辅相成。而飞鸟部胜则自己也在后记中提及,推理小说是创造恐怖,继而又会用推理破解恐怖回归秩序的作品。

此点诚然不假。纵使约翰·狄克森·卡尔在前期如何渲染不可知不可解的惊悚氛围,依旧会在最后通过推理让整个故事回归理性的秩序;即便三津田信三喜欢将恐怖与推理相结合,其笔下观念也不过是人智与怪异的角逐;哪怕京极夏彦让百鬼于夜间横行,也一定会在滔滔不绝的对话之间将那看似宏大妖异的事件解明。
推理本身承载着的理性,自会将整个故事落幕。

不过,对于飞鸟部胜则而言,故事的结束并不在于推理的完结。

4.激荡在心中的情感是……

再看笔者给飞鸟部胜则所框定的几个不断复用的元素,以及本文最开篇的描述,会发现笔者钟情于的部分,是其笔下较为纯粹而鲜明的情感设置。

如果用现代一点的话来描述的话便是,飞鸟部胜则果然是个纯爱战士吧。

在其笔下作品的情节展开中,最不缺的就是异质而有着别样魅力的少女角色。或许是画家本身的感性使然,飞鸟部胜则的感情描绘通常相当纯粹,哪怕时而会显得有些扭曲而异样,但是角色们本身多半都会凭着这部分情绪作为动力去推动剧情的发展。

幻想作品所需要的,是缔造一个能够承载幻想的箱庭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上各自行动的角色们。推理作品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从题材的特殊性出发,其世界观直接设置为贴合现实反而是比较常见的做法。

但实际上,无论是馆、岛、城等不同的案件背景环境设置,都依然契合了所谓“箱庭世界”的设计,是身为类型文学本身所承载的,存在幻想之中的特定情景。随后的架空历史题材、科幻或奇幻设定的引入,也愈发契合了推理类原本作为幻想文学的属性展现。

而飞鸟部胜则笔下的箱庭世界,则多以校园、艺术馆、村落、岛屿展开——不过统合来看,即便抛去具有鲜明幻想风格的『冬のスフィンクス』、『N・Aの扉』、『鏡陥穽』、『ラミア虐殺』和『黒と愛』。其笔下的世界依旧不能说是贴合现实。

可以用其评价最高的『堕天使拷問刑』为例,在该作中设置的村落是一个受宗教所支配的村落,校园内的学生,村落里的居民,多是狂气肆意且世界观异于常人。本作中的猎奇要素则多以恶魔学、诡异的仪式、异质的氛围所填充。流窜在作品之间的狂气本身并不鲜见。

同样的塑造可以在『黒と愛』与『砂漠の薔薇』之中窥见一二。

或许也正因如此,飞鸟部胜则才会在作品之中流露出“战斗”一词的表达吧。

——同这样的世界战斗。

犹记得笔者曾多次看到这样的表达,无论是『誰のための綾織』也好,还是作为『ラミア虐殺』姐妹篇的『黒と愛』也是如此。就算并未言说,『鏡陥穽』的最后,也依旧可以发觉角色们在如是癫狂的世界中,奋力追寻挣扎,亦或仅仅凭借纯粹的感情而迈步。

在『砂漠の薔薇』中,他以少女给另一个少女的三封饱含情愫的告白信作结;在『黒と愛』中,原本总是一身漆黑的少女换上白衣,逃离怪物的幻想,认真地与那个少年道别——“因为太麻烦了!”;在『堕天使拷問刑』的最后,少年与少女皆从那狂乱的村落中逃离,告别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少女只是默默地回忆着当时的一个小小的谜团真相。

——战斗,然后……
——踏上月亮。

飞鸟部胜则曾在作品中言及,在推理小说中,推理本身就是在解释,解释事件,解释这个世界。只要有两个角色构成对话,便可以进行推理的阐述。而他也同样在后记中写过,自己是为了填补“空洞”而开始撰写推理小说。

若是如此,撰写本身或许等同于绘画。笔者没有那个胆子敢说自己对绘画艺术有任何了解。区区依靠在阅读游玩过程中拾人牙慧而得的那点杂学,根本不足以妄言一二。

但。

但是。

如果创作这一行为本身存在有着可以言明的相通之处的话,不断在画卷上涂抹色彩,不断绘画,也因而不断以同样的元素,同样的风格不断创作,不断撰写——
若说这一过程本身,就是飞鸟部胜则自己对于『ヴェロニカの鍵』的追寻与表达的话——

那么,用推理来解释世界,回归秩序;亦用叙述和书写本身,来表达情感,结束这个故事,亦结束这些生命中的“空缺”。

所以……

笔者终于,结束了阅读飞鸟部胜则的作品。

参考文献:
[1]飞鸟部胜则.『冬のスフィンクス』
[2]飞鸟部胜则.『誰のための綾織』
[3]飞鸟部胜则.『バベル消滅』
[4] 飛鳥部勝則
[5] 黄金の羊毛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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