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 23:39 /
得知《地动》摘下26回手冢文化赏桂冠的时候,缘着本作有些拙劣的画工、疑似教科书童话的叙事内容和来自25届新人奖与大奖两部并不算愉快的阅读体验,我曾怀有冷眼地看着这部作品。而看到动画化pv那贫穷的样子以后,我却反而对此抱有了甚大的兴趣,并一气读完,也看了很多解析。解析中给我影响最大的是B站多边兽2老师的地动全解,本文也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多边兽2老师视频的延伸和自我理解——有些部分我不敢苟同或有新解。随后翻看班固米讨论区,大都是索然无味的喷泻式短评和与本作基本无关的科学史考据性内容,于是本着记录与引起本人精神探索的此种信念,权当抛砖引玉,在此写下本文。

——————序
或者应该说,讲故事的欲望正在从动画的世界中消失。…如果轻易抛弃了因讲述故事而获得的独特的表现形式,那么接下来又会出现怎样的表现形式呢?
我不认为日常可以代替它。
——押井守,第16回文化厅媒体艺术祭动画部门审查讲评,2012年
押井守对日常作品的评价,其本质也有在讲现代人精神匮乏后的需求。我们再次不妨将此处的讲故事的欲望和日常,替换为现实和虚构,以适用于本作,想必也是可以且饶有兴味的。
本作最核心的背景是历史主义的,而其叙述更包含着一种艺术特质的历史主义,传达的无疑是一种古朴、而有些古典(Classic)的人文魄力,这并不是说这是一部落后的著作,而是指其在漫画的领域内给人的感动,仿若读完一部经典(classic)的文学作品一般,在精神上有所慰藉。这与上届手冢新人赏《葬送的芙莉莲》有少许程度的,在共同进行意识形态慰藉上的相似之处,不过本作的旨趣、后续发展和(至今为止的)整体构置显然较后者为胜太多。本作以科学史上地动说(日心说)的诞生作为舞台,而刻画的更多是那些意识到世界即将天翻地覆之人的诞生,描写的是人由于单纯对星空的惊叹而发的对真理追求的希冀和祈愿,以及这希冀与祈愿造就的努力。当绝对的真理之绝对不再为绝对的时候,这些新人发现,通过转动脚下的厚实的此岸,那天上的伟大星河将焕然一新,向暗夜中的矮人露出真理的酒窝。这微笑让新人万分感动,犹如数千万年前,这地上的第一只动物向万般星河投向的一瞥所带来的感动一样。这些新人下定决心,哪怕是以自己唯一所具有的最后权力——生命为代价,哪怕那意味着要消失在万古长河的黑暗中,也要将这份感动延续万代。

自然,只看背景和故事,本作的确描绘的是地动说对天动说的胜利,然而其主题并不是所谓科学对宗教的跨越,本作与《石纪元》《物理魔法师马修》以及大量描写宗教与科学间关系的作品中所蕴含的某些意识形态有本质上的区别。本作作者鱼丰出身哲学系,而本作的舞台设置对得起他的专业。宗教迫害之下,诺瓦克才是当时的真理,主角们的行动,在其所为证实前始终只是一群匪帮,只是由于现代人对反理性的向往、历史的顺延和视角的顺位而对其共情更深。本作的舞台设置一直在告诉读者,就算两者之间的立场再水火不容和前后、“正误”分明,推开历史的望远镜看,他们也只是在15世纪的历史舞台上同台共演的演员罢了,无论是在谁一方,先锋的知性和“野蛮”的暴力同为相伴相生。因此,这并不是一部关于那伟大的人类知性的科学漫画,而只是借助了科学史中的一丝偶然的现象——尽管这一并非普遍的“偶然”似乎在人们看来是“客观事实”——而已。

本作中最有意思的是人物的台词设计,作者本人在人物身上“降灵”有些多,导致部分台词有很明显的错时感,但无伤大雅——"Несоответствие личности человека и его духовной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 — вот наиболее верный признак истинности."一个人的身份同他的精神活动不相称,正是真实的最可靠的标志。那位为了阅读异端卢克莱修的诗而进修神学的神职人员令人格外印象深刻,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正是影响了布鲁诺和哥白尼世界观的一代奇书,也是近代科学的门基石。本作想以此类矛盾性人物指出这一点:主人公们并非带有历史全知视角的现代人,而是因为那一丝感动偶然接触到地动说的众人。这一丝感动的本质并不只是来源于特定的在表象上客观的历史时期,而是在真义上那份感动的普遍性和必然性。随着剧情的展开,剧情所提供的犹豫、迷茫和矛盾越来越多变和复杂,而主人公们的信念,更确切说是信仰,越来越坚定。从 “我要转动地球”“迷茫之中定有伦理”的转变,正是本作所描绘的偶然现象和普遍真实的转变。

关于地球的运动,从20年4月连载至22年9月,恰好覆盖了全球疫情的高峰期。彼时,各路学者开始重提当代表象之下的新中世纪主义。除了瘟疫横行以外,还有松散的世界秩序、回归的宗教狂热、研究新经验哲学的大学和君临社交媒体的图像文化。互联网的存在反而让更多人开始相信地球是“平”的。此时回看关于地球的运动这个标题,不禁引人思考,让这片大地再度运行起来意味着什么?在当下这样一个人精神匮乏和在此趋于保守的时代,这种具有经典气息的现代形式作品似乎更能让人感到一种源于人文主义和朴素感动的意识形态慰藉。但本作与某些其余的意识形态童话,如上文所提《葬送的芙莉莲》不同的是,后者中勇者辛美尔的逝去这一作为全作情感地基的存在仅靠“过去xx年”来维持其虚无的偶然,而本作的情感则以追求真理这一普遍的必然作为基石,比起童话,更有一层现实主义的华彩。


——————正文

正如《女神异闻录5》的开篇,JOKER身在囚笼。本作从一个阴郁血腥的拷问开始了整场史诗。这里是15世纪的P国,哥白尼的母国,是在那后世以维京人、骑士、女巫、炼金术士、黑死病和教廷来塑造的,一个黑暗的中古时代。彼时的教廷信奉天动说,声称地球被造物主放置在宇宙的正中央,被所有行星呈同心圆状环绕,但此安排并非出于那天上的绝对者对卑矮的罪人们的眷顾,反而是因那矮人身负的罪原(sin),所以只能居于远离群星之所,居于那污浊与罪孽的城市。宇宙论中,人自由的起源与恶和世界的偶、必然性处于同一分野,因而在那封建而淤浊的时代,在天主的仆从眼中,这一切无非末日审判前的垃圾时间,从前、每日与之后,人恒久地只能寄希望于那流淌着奶与蜜的彼岸划来的方舟。那黑暗的中世纪,此刻成为了当下人们唾弃的地狱。可是,这黑暗的地狱、混沌的温床,又何尝不是真理的光耀所蕴育的所在?漫画中拉法尔,另一个反转的拉法尔,唯一含沙射影地指涉到未来乃至当下的时刻,是在第八卷的知识集会上。
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因为我现在满心忧虑
我很担心,在不久后的将来,“真理并非依靠发掘而是依靠创造”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
将会成为学术研究的前提
纵观过去的书籍和其他国家的发展,各国都有着不同的历史、文化和信仰
尽管眼下信息堪称缺乏,
可在未来,
当我们和“其他地方”的联系越发紧密之后,
真理的标准就会逐渐出现相对性
这样一来,人们内心对于“绝对公认的真理”的敬畏和崇拜也会逐渐淡漠。
紧接着,所有研究活动都会专业化,
想要通晓一切知识的崇高欲望……
换而言之,也就是好奇心,或许会沦为为人所轻视的无用之物。
拉法尔道出,信息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能直观的感受到文字就是奇迹,进而萌发出对那真理不可动摇的信念,从而免受相对主义的叨扰。反而人类间联系的愈发紧密会使得真理出现相对性,并将导致所有研究活动步入专业化,进而葬送人欲图在一个总体上通晓一切的崇高理念。似乎,当人燃起的火焰过于强烈,源于绝对真理的弧光便会随之黯淡。尽管人每天都游走于信息的丛林,与其他人一刻比另一刻更紧密地连携,但却往往陷入固步自封的境地而不自知。通过那一刻更比一颗延伸广袤的知识的丝线,人们、我们似乎已然整体达到了客观与知性,自傲地将真理的存在踏在脚下。然而,只要人还在技术图像的内部打转,就已经失去了心驰神往、敞开此在的能力。对外物的狂热崇拜终归只是诉诸偶然,哲学的远大众性正是在此出场。而对于普遍、绝对和必然的追寻的探求,唯有回退到在那紧密联系缔造之前,那神秘尚存,未完全的知性所保留的那片幽暗中,才有可能再度找到那对探寻普遍、绝对和必然真理的那渴望的来源。

生命是什么?是宇宙中一颗恒星旁边一个行星上的偶然产物,我们的生活是什么?大脑中的一些化学反应而已。似乎,人的生活只是人类社会中的一组特定的事像,人作为大自然的一个产物,最终还是被大自然掌控着,比如你的疾病,你的老死,这些本应当属于最神秘的自然领域的事由于生活的复杂性,被掩盖掉了神秘的一面,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当一个人老死时,没人意识到,自然规律终究在主导控制我们物质生活的一切。不管你在生活中碰到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这时从宇宙中看去,你都属于太阳系中一颗行星上的一个不确定的参数,很多这样的参数综合起来构成了观察者眼中的一些自然现象,所有最深邃的情感涌到表面都变成了枯燥的行为数据,而观察者很显然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这很多的问题,都被一些很自然的理由推却掉了。比如:几万年几亿年后的事,谁会关心?那时人类是否还存在都不一定。如果存在,科技手段肯定很高明了嘛,足以避免这些灾难的嘛。于是这些本来应当是一个宇宙中的生命最在意的事情,由于生命本身的寿命远小于这些事件的时间间隔,就被生命无意识地忽略掉了。
地球这样的行星,是产生不了重元素的
你血液里的铁,来自璀璨的超新星爆炸
血液里的锌,源自两次中子星对撞后喷射向宇宙的尘埃
那微量的铜,更是需要见证一颗白矮星的死亡
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钴,也源自几十亿光年外的星云。
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对星空怀有好奇,是正常的。
渴望见证星河大海的极限,因为我们本就是星辰之子。
我们DNA里的氮元素,我们牙齿里的钙元素,我们血液里的铁元素,还有我们食物里的碳元素,都是曾经大爆炸时的万千星辰散落后组成的
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星辰,你我皆为星辰之子
每一个细胞都书写着整个宇宙的历史
当你凝视自己,也望见了宇宙的轮廓。
一切生命都是星海的孩子,我们将回归星空!
在某个晴朗无云的夜晚,在某个远离城市的静谧草原,抬起头,一片明亮、壮丽、优雅、安详、神秘的广阔星空如一张巨幕赫然呈现在眼前,人与人最本质的归属之间再无任何隔阂,只有不断涌入眼中的无数星光直接打入你的内心。曾经,人在夜晚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一片浩瀚的星空和其上的悬月,它的光亮驱散了黑暗和恐惧,在人心中激起一种莫名的崇高。在那知性不存的年代,没有人知道星星是什么,但它们总是被和人性最深沉的品质有所共鸣。在巴尔干半岛、新月沃地和远东的大陆国,星星和上古的神灵无异,人类生命的至高职责,就是对宇宙星灵的模仿。而在黑暗的中世纪,人们相信那群星是出于上帝之手于第四日的最高杰作。

15世纪的意大利学者费奇诺叹道:
人是云团包裹着地上的星,而星星本身是天上的人。
当他们仰望繁星时,一定看到了将人与万事万物联系起来的普遍真理。这并非是上古的妄想,星空的确教给了人类无数东西。它将历法、节气、神话和与智据有关的想象赋予了人类,千百年来吸引着有识之士加以解读。康德将“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并置,而柏拉图在底迈欧篇中豪迈地宣称,只要人掌握了正确计算宇宙的能力,就能再现神的伟业。哲学家有些童趣的尝试昭示着星空对人的引导意义,而在本作中,休伯特对拉法尔的教诲与另一个拉法尔老师在星空下对阿尔伯特授课的情景,告诉学生一切知识都源自惊奇。教师在学生的眼中似乎变得透明,学生的眼睛,究竟看的是教师,还是教师背后的星辰?

在星幕之下,阿尔伯特接下来就对星座这一人造的形式表示了疑惑,星座是什么?划分星座有什么必然依据吗?拉法尔并没有和以前一样给出标准答案。人们知道,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星座的图像和名称只是约定俗成而建,基于其上的神话更是异想天开。但它居然也是一种知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知识的源头。且对其的解释不在天文学、数学或是艺术的既定方法之内。阿尔伯特问完,无论是阿尔伯特还是观众,抑或是外界的大众,甚至是最初的连线之人,似乎仍然不明白连线这种方法的必要性何在。这就像是一个人,深入探究所有知识体系的根本逻辑,却最终发现这些逻辑源自一种先验意识所催生的物质性方法体系。但那对人而言却无论如何是重要且根本的。伊比鸠鲁学派那些嗤笑着的不可知论者们认为人是被那诡谲的星空所蛊惑了,在他们看来,那些人的全部努力就是让遥远的火焰球强奸我们的生活,在它们之间嫁接关联,由此发展出一整套盘根错节的知识形式。暂且忽略那些在花园里冷笑的智者,无知的人们继续追问这些能力的本质。第三卷中,皮亚斯特爵士指出,科学研究的起点是:
不假思索的鲁莽,越是在谨慎求实的研究领域,大胆迈出第一步就越重要
为了彻底探明宇宙的真理,需得身化为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的飞翔,不仅是翅膀与天空的交响,更是古希腊悲剧精神的深刻映射,这一精神被尼采以独到视野所洞察。尼采认为,古希腊悲剧乃是对抗人生苦难与虚无的盾牌,它以艺术之名,赋予生命以深沉的意义,使人在风雨飘摇中寻得一股超然的力量。与后世那些先筑逻辑基石再行思索的学者不同,古希腊人以一种跳跃式的思维把握现实,把握真正的普遍联系的现实。

在此意义上,知性,这一联结万物的能力,也就是“知道”世界的钥匙。它不拘泥于单一视角,而是将美丽与希望的人文情怀和坚实的物理法则等看似迥异的存在,置于同一维度下审视。总会有人不禁要问,哪一方更接近那终极的实在?两者并无高下之分,它们都是构成世界图景不可或缺的要素。真正的智慧,在于把握事物的整体架构,将美学体验与人的心理情感相连,将心理波动追溯至神经的微妙触动,再将这一切与化学的奥秘、分子物理的法则相贯通……否认或夸大这些联系中的任何一环,都无异于盲人摸象,难以触及真理的全貌。

当我们抵达故事的终点时,才发现这是求知的起点。而知识的启示最初仰赖于一颗颗心灵那如烟火般瞬间的迸裂。这一颗颗烟火绽放的那一刻,被知性连结成线,连接成前人、今人、后人的心中那升起的问号“?”。

漫画的2到5卷是本作的大主体段。拉法尔死后,地动说找到了它的第二个火炬手。在故事里,奥科吉从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蜕变为一个富有知性、智慧和魄力的人,和他同样光彩的还有巴德尼和约兰达,以及和主人公们全然镜像,和主人公对峙的皮亚斯特爵士。正如前文所说,皮亚斯特爵士尽管身为“反派”,但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落后”象征。爵士追求真理的信念和灵魂炙热如火,为完善前人的宇宙理论彻底的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却因自欺欺人最终背弃了自己的灵魂与理念。
这颗行星肯定不是满盈的
而在满盈的金星之下,爵士痛哭着否定了他的理论。这是一个多么为当代读者所熟知的场景!观测、实验和数据是忒弥斯的天平,只要数据和事项与人理的假想相悖,它就能风扫落叶般清理去一切前人的建树,将他们软禁在“有益的尝试”的笼子里。是的,唯独那绝对的真理拥有这近乎绝对否定的权柄。在我们的历史中,金星盈亏的观测作为天文学史的公案,将会在1610年被伽利略的实验所证实。地动说的科学依据,则要等到开普勒的出场。是这些近代科学家开启了以观测和数据为王、以可证伪性为灵魂的科学传统。而这与地动中“科学”的发展是相悖的。科学进步将解放人性、抵达自由的这一实在性理念,和本作所宣扬的理念相矛盾。

如果仅凭哥白尼的一本《天体运行论》而不谈其被定罪的所谓“异端神学观点“,在上帝的意义上,地动说和天动说非但不曾威胁其地位,反而不如说是将上帝的领域扩大了。日心说和文艺复兴时代流传而来的,那人文主义的旗帜共同铸就了科学革命时代的辉煌盛景,让人的伟大超越了神灵,在文艺复兴时代“科学和哲学的不毛之地”上种下了实然的种子。但这依然并非近现代科学的理念。17世纪的科学家、哲学家笛卡尔对万事万物都有着难以抗拒的好奇心,其研究范畴涉及物理力学和天体物理学、心理学、神学、数学和哲学。他在他那广博的大脑中所掌握的不同的知识领域间来回穿梭,他的物理学建立在他机械论的基础上,而他的机械论又取决于他的唯理论,他的唯理论的地基是他的神学,而他的神学体现出他更多的基本哲学观点。几十年后,到了科学家牛顿爵士的时代,会发现他也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除了研究物理定律和数学以外,牛顿对炼金术和神学和哲学造诣颇深。和笛卡尔一样,他是个运用有限思维范畴论证来理解空间和物质的无限本质的形而上学学者。但这两个时代的两人所不同的是,牛顿强调一切以数据为准,并在研究时主动分离自己的身份,让自己不处于这些知识的中心而在旁观察,坚信自己的物质性立场。而人文主义时代的笛卡尔会更倾向于在利用一切可用的方法认识世界的同时将自己放在中间。从形而上学,从自我反思与观察中提炼出一种一致且统一的世界观。而以牛顿为分界线,在他之后的科学家会永恒地将自己放在无知的位置上,而唯一可以承认的也只有符合经验数据的观察,科学变为了一架卓越的知识机器。

但科学却从来不是通晓万物的法门。在科学那精益求精的光锥中探寻知识,虽可能使你错过人生的某些宽广景致,但似乎,人们总能从这条窄紧的缝隙里,收获诸多隐秘且富有洞见的真实信息,获得更多那脱离了观念和意识形态的支撑,只剩下自然界的确实真相。从外部看来,似乎科学家们总是在追求什么终极法则,但事实上,那是哲学,甚至是某些神秘主义者的工作,而科学仅仅是在“更进一步了解世界”,并不小心发现了真理而已。众所周知,近代科学的本体性基础是一种外在意义的客观性。但从科学史的观点来看,其实科学家们用外在客观性这一抑制自我的理念,也就是一个世纪左右的事。换而言之,在18世纪之前,许多被认定为科学家的知识分子,在竭力探寻真理的过程中,时常会将客观性本身置于外在位置。本作揭示了在那15世纪上半叶那个各种思想交织、尚未对上帝、世俗、神秘主义及自然科学做出明确划分的混乱时代,那些“个体的科学”所展现出的炽热和先锋力量。皮亚斯特爵士和更多人的的错误,不代表没有意义。
确实,比起客观性的事物,我更像描绘主观性的事物,尊重个人的科学,是我在《チ。》中绝对不可妥协的底线。我认同科学具有客观性和集体性,其健全的存在形式理应是在开放的公共的空间中进行讨论后逐步更新。然而在地下室或者是街头的那些富有生机的如同个人妄想一般的科学——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信仰——也是理应存在的。也许那些想法未经检验所以十分脆弱,但是那种热情、气势母庸置疑也是真实存在的。在笛卡尔之前还未有沙龙的时代,想必就有许多怪胎都是关在地下室独自埋头研究,我想表现的正是在这样的15世纪上叶,无论是上帝还是学术、无论是人文还是自然科学均尚未被细分之前的混乱状态中那些个人的科学的力量
————鱼丰
本作精心刻画了那科学史中黎明前夕的幽暗、暴雨前的宁静。它无疑是感性美与理性美交织时电光火石的一刹。作品中的主人公们,怀揣着坚定信念,力图证实自身生活在一个既美丽又合乎逻辑的宇宙之中,知识与性灵紧密相连的世界之上。先信仰而后理解的思维范式,在当代科学界亦作为一种不言而喻的基本信念而隐秘地存在着。科学的宗教感情,正是科学研究那最强有力和最高尚的动机,这是本作最精心试图去揭示的一点。因此,这部漫画中,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信念“我”和知识的关系?那就需要看这对知识的信念,究竟是处于对自我怀疑的否定中生出,还是从热忱的奋斗中确实得来。
在我们这个唯物论的时代,只有严肃的科学工作者,才是深信宗教的人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纵观全篇,许多读者最为不解的问题莫过于,为什么要在地动故事的最后转为与前面正史一条反转世界线,还把死亡的初代角色拉起来黑化。

实际上,正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黑格尔在《美学》中所讨论的艺术品的历史主义。历史事实往往是已经发生的事件的记录,而虚构作品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展现了那些有可能真实发生的情境。有时,看似是反历史主义的虚构作品甚至能够比非虚构作品更有效地还原历史的丰富性,在某种意义上,这反而更是一种历史主义。虚构,或是说可能性,通过呈现那些可能成为现实的事象,弥补了历史记录中单一视角的不足,并且只有在无限性的思想所虚构的世界里,普遍性的真理才得以在某一刻生动地展现。诺瓦克和主角团两方的立场之间似乎总是对称的,但只有到那虚构和历史会晤的最终卷里,他们才真正的构成了完全的正反对立。我们之前共情于拉法尔对真理的坚持,现在才看到了他如同他求知欲一般同样压倒一切的强力意志,诺瓦克也是一样。
对于那不善分别的神来说,正统和异端、告发者和受害者构成了同一个人。
除此之外,虚构的可能性还救赎了历史上那些已然失败的可能的努力。我们总是会畅想:或许发生什么事件,历史的某些节点就会改写,给予我们这种想象力的本质力量便是虚构的力量,便是我们思想的可能性。本作中,虚构与史实的关系同构于信仰和知识的关联。就如那个由前文盲写在60名平民的头皮上的书本,虽然与正道失之交臂,但仍然如地狱的蛛丝一般带来了贯穿黑暗的救赎。

何为信仰?信念又能为人带来什么?按照第四卷奥科杰的说法:
不允许他人对自己的观点进行反驳,那样的行为绝非学术——
——而是信仰
是否具有可被反驳性,这是奥科杰素朴的定论。实际上,凡是一个系统为了维持内部环境的相对稳定而构建的一系列高度复杂且精细的调节机制体系,信仰就是是这片体系的必然产物。最先在物质上,而本质在精神上的有求必应是信仰最初的契机:日月东升西落,尼罗河的水涨潮退潮,四季冷暖应时而变——这种现象被人的意识组合成规律,进而培植起一种茫然的期待。它奠定了生物行动的能力,回应了生物的需求。信仰由此而来。宗教体验必然建构于信仰之上。后世的教派领袖常常声称自己能和自身教义的某个理念,不管是仁义、佛祖、上帝还是别的主义与思想的最高理念对话。其旨趣往往是在祈求着在某种条件下,那天上的绝对会直接降灵于信徒的身,让理念的终极降临实在。信仰作为一种原始的信息形式,它能给人最初的感动、推理和规律,这种原始的意识形态系统指导和适配了人类的生存活动和生产生活,即便是某些虚假的信息,信仰凭借其自身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作用于事物乃至系统的存在状态。

说明了这些也让我们能够正视信仰的负面影响:它会导致实体的无限创建和逻辑链的终端全部归于神,而且仍无法将神秘崇高的信仰感动带到外界产生价值,除非能将其记录下来。对于信徒来说,无法对他们教义感到感动——他们称之为神启——的人皆是心智缺失的不可理喻者,而有趣的是,这似乎是一个无神论的哲学问题。分析笑话为什么会令人发笑、悲剧为何令人悲伤的过程似乎并不会令人大笑或者流泪,那么,对于教义的分析,对于那来源于绝对的客观者的拷问似乎也会失去由最初的感动而生的亲切回应。实验所能检测的是信仰的社会学机器所运行的状态,而非一个人对神而言是否得到了救赎——毕竟信仰的前提是人愿意相信,因而只要有人,绝对的客观者总能找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的信徒。就如在古老的封建时代,帝王登基之时,天降异象。天人感应理论一时间陷入了没有人知道的错乱:是异象本身并非为异象,而是因为帝王而成为了异象;还是帝王本非帝王,是因为异象而成为了帝王。看起来,帝王的存在,好像教会了异象为何是异象。退一步来说,难道我本人的一部分,在一定程度上,并非我信念的产物吗?既然我的行动和抉择必然会收获世界的回声,既然系统内的个体细微反应必然得到系统的反馈,那么人的历史乃至自我,就是在各种他者的反馈中交织起的。

从第六卷起,地动说的火把传到了第三代主角杜尔加身上。杜尔加自幼父母双亡,叔叔为哭泣的她留下了三层魔法: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思考。
那就是信念。
信念,经由前几卷对于集体内心信仰的讨论,现在登场的每个人都抱持着不同的信念。在这里,我们不仅能看到先一步踏入金钱时代的先知,还有信奉自然神的泛神论者和指挥异端解放战线的灵知主义者约兰达女士。约兰达与杜尔加对话时曾将自身的立场和盘托出:
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神明为了将学识赐予人类所做的安排。也就是说——历史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出于神的意志。
这就是神的意志在借人类之手改变这个世界。
用漫长的光阴一点一点去改变。
眼下的“这一刻”就存在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此段落与第五卷中奥克吉在审讯室中的梦境可谓异曲同工,梦中他的老师要重建巴别塔,以检验地球是否是一个球体,他也对澳科奇说:
其实,你是为了一个更宏大的“理念”前行。
不,你是在“理念”的驱使下前行。
他们都相信着有一丝灵知主义底色的宏大叙事:存在的秩序必定经由神手,在历史中得到改造。而先知则以近神得来的知识,在人类的必然王国中拯救人类自身。
奥科杰最后留下的那本书比起科学原理写了更多地动说将要带来人文影响,他想借地球的运动唤起人心中的某种运动,进而唤起那必然王国中的某种行动。而在历史中,日心说所呈现的图景实际上是一种无先知的神启,当脚下厚实的大地转动起来,想必那建构在大地上的必然王国也会随之撼动。这不再静止而伟力磅礴的地萃取出人自身的潜能。旧日逻各斯体系下或是古代星象神话中的沉寂的大地和人性将取代狭隘的理性和并不全能的神,人将体认大地和自身的无穷伟力。

可以说,这整部漫画的另一主题,就是对死亡的沉思。因为每一代主人公都是在接近成功时功亏一篑,且都会迎来令人唏嘘的退场。第一卷中,12岁的少年拉法尔本应前程似锦,却因异端信仰身陷囹圄。在人生的末尾,他于监牢中所见的月光是如此美丽,最后时刻,唯有夜空以她那独特的温柔的冷漠向拉法尔敞开心扉。而在诺瓦克质问拉法尔的场景里,拉法尔在服毒后接连引用了斐多篇中苏格拉底对死亡的沉思以及伊壁鸠鲁学派死与人无关的思考。奥科杰在观察死亡时的神情时所注意到人们在两种死亡之间的抉择:一边是异端审判所强加于人的心灵而耻辱的死,另一边则是崇高的殉道者的死——不满足与满足的死,破坏信念与受托付信念的死。可是,在受托信念的主题下,似乎我们仍然能发现朝闻道者那一丝独抱真理而死的执念的私欲。因为托付的仪式本身就已经表明:无论托付者做出了多么拼命的努力和壮烈的伟业,终究必然不是那个最终达到完满的人。在托付者沉寂或壮丽的灵魂尚能行动的时间远去后,他们便只能去守望下一代的出现,不让太多的声响搅扰到新人即将醒来或永不醒来的安眠。在一个人死后依然正常运转的世界里,谁人会知晓死者的存在并受托死者的意志?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约》12:24
“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路》23:24
“我实在告诉你: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
——《路》23:43
“妇人,看,你的儿子!”
又对那门徒说“看,你的母亲!”
——《约》19:26-27
“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诗》22:1
“我渴了!”
——《约》19:28
"成了“
——《约》19:30
“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诗》31:5
登场于第二卷的异端分子在马车中曾说:
2000年前,古雅典的老人饮下了一杯毒酒,如今的哲学正是从这悲剧中诞生。
1500年前,拿撒勒的青年被人钉上十字架,那份忏悔成了C教的雏形
人类以悲剧为肥料,催生出新的希望
海洋里真正杰出的珍珠是从悲剧的蚌壳中孕育的希望,是拉法尔口中那比生命更长久的”感动”。人终有一死,倘若要说人一定有一个超越性的本性,那也只能是有死性。当人思考死亡时,首先击中他的是死亡和自身的关系,唯独死亡,这永远属于自己的重负,永远刺向自己的利剑,没有人能为我承担,没有铠甲能为我抵挡。但是,如果有人为我而死,有人以其死换我之生,死亡便成了一件由他人赠予的礼物,一件他人用血铸就的铠甲,而我将从根本上无力偿还,也无人可以偿还。这份沉甸甸的礼赠最终构成了一种责任,它存在且只存在于这大地上有死者之中。基督教的原罪因何而来?皆因有死而来。有死必有生,有生者必定惧死。正是因为要生存,才需犯罪。一切犯罪的本质皆是侵权,若是从社会关系角度审视人的本质,侵权的本质即是杀人,因而一切犯罪皆为杀人,皆为予人以死。基督教的一系列主题正是围绕死下的赠与而集中起来,作为死亡之赠与的赠与,无限的爱,最后救赎、忏悔和牺牲。尽管这和生者仍有关联,但这些无论如何都是强加于人的,如同那无视人的意愿,日复一日普照大地的太阳。面对那炎阳所象征的命运,赠死的命运,杜尔加选择对他闭上眼睛,仿佛拒绝一份永不还清的债务。同样,阿尔伯特和奥科吉也不敢直视夜空,不敢直视那无视人的意愿而执意杀人的无尽黑暗。夜空与太阳,所象征的命运和赠死权力,一定程度上同样隐喻着教廷的权柄。几位主角都曾落入到那面对象征性的绝对力量的绝对不对称的凝视中,人灵魂深处的秘辛在那凝视前无处遁形,暴露出人生命的内在羞耻,但人也能依窥视和绝对他者缔结某种关系。这数个隐喻令人想到新教所提出的“与上帝立约”。有死之人们原以为握在手中的是一颗凉凉的糖果,但却无时无刻不像是怀着一个灼人的炭火。你的一切思考和行动都敞露于那只巨大的神圣存在的眼睛之下,他将看着你,保证你必将受难。

直到那个不必偿还的时刻的到来,直到那时,神所站立的大地转动,那只亘古的眼睛所注视的土地开始移动,只有在那时,人才将意识到这不是任何指定之神的所发下的应买的赎罪券,而是源于那生命本身的重负和恩泽。

————————跋
眼睛是地动中一个饶有兴味的意象。在这部画工并不算优秀的漫画中,我不由得注意到鱼丰对眼睛尤其细致的刻画与他对目光的运用。不管是拉法尔死前对天空的直视,还是后续阿尔伯特、奥科杰和杜尔加的目光对象征性的夜空或是太阳的躲避,都相当令人深思。最直白的目光——眼睛的运用,除了“看向”的指向以外,还有眼睛本身的出现。其中冲击力最强的一处想必是巴德尼失去眼睛后的一颗巨大瞳孔星球,伴生的是眼睛的主题。其实,在封面上也是如此,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在地动的8卷单行本封面中,封面角色的目光永远指向屏幕外,是在与读者对视?与那天上的星辰对视?还是在与那看似不可动摇而即将运动的神的权柄对视?不知道漫画中角色的心境在封面究竟如何,但我们在此刻看向这些漫画,有如从天上望向地上,从现世望向历史。看着他们一个个在时间和历史的河里出现、挣扎、消散。
我很难形容地动封面上人物的目光。当长夜即将破晓的一刻,那向漫出金色裂缝的乌云掷出标枪的最后一个勇士,看到阳光乍现的惊鸿一瞥,是否就是如此?
我不禁想到,1979年那个年轻的诗人在睡眠的朦胧中写下的笔触
在宇宙的心脏,燃烧过一颗巨星,
从灼亮的光焰中,播出万粒火种。
它们飞驰、它们迸射、点燃了无数星云。
它燃尽了最后一簇,像礼花飘散太空,
但光明并没有消逝,黑暗并没有得逞,
一千条燃烧的银河都继承了它的生命。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チ。
在这片将动未动的大地上,精神和行动的自由将从血的牺牲和斗争中翻涌出来。

#1 - 2024-10-3 12:38
文章写的很美
#2 - 2024-10-3 18:01
(生きているのなら、神様だって殺してみせる)
顾城的诗
#3 - 2024-10-4 19:50
啊,你就是b站的多边兽2吗!
#3-1 - 2024-10-4 20:03
Baka_Cirno
解析中给我影响最大的是B站多边兽2老师的地动全解,本文也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多边兽2老师视频的延伸和自我理解——有些部分我不敢苟同或有新解
开头小字已经说明了。多边兽2老师给我很大的启发,但是里面的部分观点和表述方式我不太同意(如文艺复兴部分),也有部分地方有新的理解(如主观性和客观性、对圣经的理解)于是基于原作做了我的阐释,也更改了文章结构。
他的不少视频做的都不错,很有论文范